第三章 浮沉 (八 下)

酒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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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浮沉(八下)俘虏们被整编结束后,元务本于众新兵面前被斩首示众在钢刀举起的刹那,很多人都高高地掂起了脚尖,鸭子般伸长脖子,屏住呼吸,好像这样他们就能更清楚地看见每一个细节钢刀落下,涌动的人头又“轰”地一声向后躲去,像极了一群受惊的苍蝇

    血喷泉般跳起老高,黎阳县的刽子手上前一把,拎住落在尘埃中的人头,高高地举起来,四下炫耀一刀夺命,他的技巧又提高了许多一个多月前,同是在这个校场,他刚刚为杨玄感处死了不肯审时度势的游元将军当时砍了两刀,人头落下后脏得一塌糊涂

    “他死前没吟诗!”有人遗憾地叹道

    “也没眨眼睛,我看见了,一点没眨!”有人信誓旦旦地保证,胸脯挺直,好像不这样不足以证明他的勇气

    “将军说杀了他,咱们就都算没罪了,不知道说得算不算!”人群中,有看上去稍微老成的新卒忐忑不安地嘀咕

    这句话代表了大多数人的心声,大伙纷纷抬头,用期盼的眼神向帅台上看去看台上监刑的两位将军年龄都不大一个面孔白皙,身材匀称,看上去如玉树临风另一个高高大大的,脸上有很多黑胡子茬,眼神冰冷,一看就不像个宽容的模样

    “应该算!”回答的声音里带着猜疑‘主谋处斩,协从不问’的话是那名白脸将军亲口说的,看服饰,他的官职好像比黑脸将军大些那名黑脸将军从始致终没说一句话,板着面孔,不知道在想什么

    作为一军主将,李旭不得不来监刑,虽然他更喜欢在战场上面对面地杀死对手,而不是将敌人绑成一团砍杀眼下的场景让他觉得很熟悉,像极了在苏啜部,获胜的霫人拿奚族长老祭天的情景如果有人再在旁边问上一句,“元务本,你愿意用自己的血洗刷族人的罪孽么?”这场景就更像了走了两年多,旭子恍然觉得自己仿佛走了一个轮回

    台下那些看客,旭子总觉得他们长得非常像舅舅张宝生和父亲李懋,一样老而愁苦的脸,一样被生活压驼了的肩膀所以,当元务本将他们当成没头脑的草木时,旭子会莫名其妙地发火但今天,这些人的表现却更像王麻子、杜疤瘌和张老三,瞪着一样贪婪的双眼,流着一样的肮脏口水,看着一样的热闹

    想到张老三和王麻子,旭子就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孙九王麻子当时拿了自己那么多玉器去赎孙九,最后却还是让九叔走上了杀官造反这条不归路他真的把那些玉器用到九叔身上了么?李旭现在有些怀疑同时,他也深深地为孙九的命运担忧义军的战斗力,前几天旭子已经在黎阳城的郊外领教过了如果这两年遭到官军的围剿,九叔结局绝对不会好过元务本

    旭子知道自己能有今天的成就,与三位授业恩师的教导密不可分杨夫子指点了自己兵法和学问,九叔指点了自己箭术和做人,隐居在苏啜部的铜匠师父教得最多,最杂,可自己却连他的名姓都没问到九叔做了流寇,并且很可能已经死在了官军的刀下杨夫子做了杨玄感的幕僚,自己现在正带着兵马,夺了他的军粮,牢牢地卡死了他的生存机会如果杨玄感战败了,夫子将被凌迟,杨师母还有几个已经出嫁的师姐将被抓回来斩首想让夫子不死,只有杨玄感获胜但凭着连兵器都没有的乱军,他有获胜的可能么?

    人群中出现几丝骚动,打断了旭子的沉思他抬眼向下望去,看见明法参军秦纲将元务本的人头用拖盘盛起来,端到点将台前请宇文士及和自己查验李旭木然地扫了一眼元务本的遗容,点了下头,木然看着秦纲端着托盘走远,走到校场门口的旗杆前,用绳子将人头吊了上去

    台下的看客们一脸兴奋,盯着人头渐渐升高,一直升到杆顶然后,有几个穿着仆役服色,腰间缠着白葛的男人走近将台,先拜谢了两位将军的恩德,接着用担架抬走元务本的尸体

    他们是元务本的家人,现在是宇文士及的奴仆当他们在点将台前站起身时,旭子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到一丝仇恨但他很快失望了,元家的人的脸上除了悲伤外,什么都没有

    李旭不明白元家人为什么这么恭顺按照他的见识,目睹家人横死眼前,正常人至少会表现出些愤怒来而元家的人却仿佛接受了这种命运,或在很久之前就料到今天的结局,表现出来的冷静简直可以令人窒息

    “只有这样,他们才有机会保全自己的家族!”杀戮仪式结束后,博陵人崔潜私下跟李旭解释“成为宇文家的奴隶,事后皇上就不会继续追究造反的罪责如果将来有人在宇文监军身边麾下立了功,还可以向家主请求恢复原来的姓氏!”

    博陵崔氏是当今的大姓之一,所以旭子相信崔潜的话是元家人表现的正解元务本的家人,等于用一条命和一代人的屈辱,换取了整个家族延续下去的机会但这值得么?李旭发现自己距离世家大姓越近时,越看不懂其中规则一切为了家族,好像是这些世家的行事的第一准则在这条准则的要求下,他们可以放弃一切,正义、信誉、友谊,甚至个人的尊严和生命

    “像他们这样的”崔潜的话显然指的是元务本,“算不上精明那些精明的人家,向来是两头下注,一头买大,一头买小,谁赢了都不吃亏!”

    “你是说杨玄感那边?”李旭的心里突然像捕捉到了什么东西,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还没有敌军前来夺城的消息,所以眼下黎阳城内气氛相对比较轻松不远处,新卒们正由雄武营的老兵们带着,列队走回军营大多数人都兴高采烈,仿佛刚刚经过一场转世轮回般秦师行、李安远、赵子铭等人则站在一边指指点点,以挑剔的目光评判哪支队伍看上去精神头更好,战斗力会更强更远处,是负责掌控斥候的李孟尝,他正在给一伙即将出发的斥候布置任务大部分斥候是雄武营的老兵,也有一些新面孔,是李孟尝亲自从降卒中挑出来的,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强健、很机灵他们从今天起将由老兵们带着,外出替大隋执行任务李孟尝答应他们,等平叛结束后,就提拔他们进雄武营,正式成为大隋府兵的一员

    “当然,郎将大人以为韩世萼,庾柔这些人投敌的原因是完全由于兵败后不敢回城么?樊子盖胆子再大,也不敢轻易得罪那么多世家!”崔潜与李旭并肩而立,低声提醒

    四十多名贵胄子弟,樊子盖如果敢把他们全部处斩了,等平叛结束后,他这个东都留守肯定会被几大世家联起手来锉骨扬灰如果不完全是因为畏惧军法处置,那些人为什么要争先恐后地投敌?

    他们在买大小!旭子眼前一亮,终于明白了崔潜的暗示四十多名世家子弟先后投敌,只是为了家族的利益家族中,必须有人站在叛军一边,有人站在大隋这边,这样,无论朝廷和叛军双方谁获取最终胜利,家族的荣耀都会随胜利者的功绩而辉煌

    真的是这样么?李旭不敢相信对于一个家族来说,这也许是生存、绵延、壮大的最佳策略但对于那些家族命运的背负者,则于做出选择的一刹那,就知道自己有可能成为弃子在战争的结束的时候,失败者将无情地被家族抛弃掉没有资格进入祖坟,没有资格享受后人的祭祀,也没有人记得他们为家族付出的一切

    “不信,你看投靠杨玄感的人,有几个是家族中的长子?”崔潜见李旭的表情充满疑惑,再次推出一条证据

    来渊、庾柔、韩世萼、裴爽、郑俨……眼前瞬间闪过许多名字,李旭霍然发现,其中几乎没有人是其家族的长子他觉得自己的头有些晕,脊柱有些发凉,有股寒气从发根垂直而下,一直冲到脚底

    受徐大眼的影响,建功立业,直到建立自己的家族,已经成为旭子人生的一个目标而这样的家族却是如此冰冷,如此残酷想到这,旭子心里有有点发虚他突然发现很茫然,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发现自己真的很笨,既看不懂自己的父辈,也看不懂那些世家

    他就像一根羽毛般在水中飘着,浮沉逐lang,没有目标,也看不到彼岸